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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名高中女生的抗抑郁“持久战”

刘芳文 三联生活周刊 2022-11-30
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

当一名因抑郁休学的高中女生重返校园,她会经历什么?

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抗郁之战中,素玖(化名)遭遇了病情的反复波动,来自老师同学的误解中伤,也经历了家庭关系的松动,开始寻找自己闪光的更多可能性——在学业以外。



实习记者 | 刘芳文

编辑 | 王海燕

复学不易

一个多月前,素玖经历了又一次严重的抑郁发作。素玖是青岛人,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读高三,因为疫情,那段时间,恰值开学,她父母都在抗疫一线,留她独居家中上网课。
除了睡眠差到极点,躯体症状也一样不落地回来了:头晕、胃疼、心慌、憋气、出冷汗、毫无缘由地发烧……素玖甚至听到背后有人给她打招呼,回应两句后才惊觉,屋里除了她根本没人。
最害怕的时候,素玖蜷缩在客厅沙发上,盯紧防盗门的动静。医生判断,“没睡好导致的精神恍惚”,给她的睡眠药加了量 。睡眠好转后,素玖幻听才结束。
素玖已数不清,这是第几次病情波动。高一时,因为重度抑郁发作,她曾整整休学一年。复学后她来到新的高一年级,此后,截止到目前的高三,因病情不稳,请假频繁,满打满算,她上课的时间其实只有几个月。

《盛夏未来》剧照

刚复学重读高一时尤其困难,因为一年多没系统学习了,对其他学生也许是正常的时间安排,学习紧张程度,对素玖来说,却压力巨大。而且她发现自己的成绩在班上成了倒数,不光不擅长的科目与同学差距越拉越大,连优势科目都跟不上了。
成绩带来的严重焦虑,让素玖在复学后不久,又回到医院,但医生不建议她再次休学回家。素玖记得,“她(医生)告诉我,复学必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,想要成功融入学校,这一关必须自己跨过去。
看完医生第二天,素玖回到学校。根据医嘱,她每天只上七点半开始的早读和白天八节课,早上五点半开始的晨读和晚自习则根据状态自选。即便如此,之后的一个月,素玖说自己每天也是哭着过来的,“日子是黑暗的,有种陷入泥潭逃不出来的痛苦。”直到第二个月,她才慢慢重新适应。
《小欢喜》剧照
因为情绪波动,复学后素玖经常请假,这增加了她的复学难度,比如她因为过往经历,不想公布病因,但总有同学好奇地反复打听。也有科目老师不理解,指责她不尊重老师,不配上课,在课堂上含沙射影讽刺她情绪低沉,迟早会自杀。
因为这样的波折,症状已经稳定三个多月的素玖,再次站在教学楼窗口,拿起刀片割向自己的胳膊。她形容看着血液渗出的感觉,“手臂不疼心里更疼”。
学业的压力也依然存在,素玖说,自己休学前学习不错,当时的水平持续下去,应该能考上不错的一本。但复学后,因为缺课多,她的成绩已落下太远,到了今年,她数着日子,离高考只剩200多天,模拟考成绩却离理想分数还差一两百分。
垫底辣妹》剧照
看不到学业成功的希望,让她从今年下半年的高三开始,再次进入情绪崩溃,“我早上就想,怎么又是一天!晚上就想,终于熬过了这一天。”妈妈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,劝她说,考不上本科就读专科,在哪都有机会的,为拼成绩,把身体搞垮,不值当。
“我妈原来可不这样,我生病后,全家都变了。”素玖的声音中带了点笑意。

休学源起

素玖确诊是2020年5月18日,但她实际从2018年年初就感觉到 “不对劲”了。
她说自己原本大大咧咧、直性子,但突然就不爱笑了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?她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之一是,当时初二,班级大调座位,班主任给素玖安排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同桌带带她。
在素玖看来,那个同桌霸道、自我、不讲理,总想让素玖顺从她,不顺从就骂人,做小动作。素玖求助老师,想换座位,但老师劝她不要在意细节,要和同桌一起提升。素玖选择忍受,不再求助,她说自己一直就“情商很低、不会沟通”。
换座位失败后,素玖明显感觉,自己越来越压抑,提不起精神。到中考前,素玖开始撕书,撕卷子,不吃不喝,以泪洗面,甚至每天都想自杀。她记得,那段时间,“我被我妈从窗台上抱下来过好多次。”
《小欢喜》剧照
奇怪的是,过了半个月到一个月,好像突然之间,素玖的这些状态都消失了。她开始通宵复习,大量刷题,白天还能精神充沛地去学校上课,并最终考上了理想的高中。
在老师和家人眼里,那时的素玖突然“成熟了懂事了,不让人操心了”,素玖也觉得自己恢复了。想到在理想高中里的崭新开始,她对未来充满憧憬。那时候,素玖和身边的人都还不知道极端低沉抑郁和极端的亢奋突然切换,正是双相情感障碍的典型症状。
《我在他乡挺好的》剧照
上了高中,素玖第一次住校,人际关系再次触发她精神状态发生转折。她说当时宿舍有个女生比较霸道,要求大家都配合她的作息。素玖有一次早上做事,发出声音,被要求下跪道歉。素玖心里很愤怒,没有下跪,可是“对不起”却自然地溜出了嘴边。
直到事后,她才觉得,其实没什么道歉的,她是在正常的活动时间发出正常的声音而已。但她也知道,自己为什么会条件反射般地道歉,“在家里,爸妈冷战,闹矛盾,我一句话不对,就能惹毛他们。我第一反应也是,‘对不起,我错了”。
道歉越多,素玖发现,自己犯的“错”似乎也越多。宿舍关系开始变得微妙,比如其他人都对这个舍友有意见,却能避免直接冲突。素玖感到越来越孤立,无法得到帮助。她感觉,其他人似乎都是一伙的。
有一次她蹲在墙角收拾东西,被霸道舍友领着几个同学围在角落,指责她影响宿舍关系和名誉。她想起网上那些校园暴力的视频,觉得对方除了没有动手,其他都做了。
《伤痕累累的恶魔》剧照
感觉抑郁情绪越来越重后,素玖求妈妈带她去医院。妈妈顾虑重重,一方面担心去看了精神科,就和精神病“挂钩”了;另一方面,她也担心办理休学后,病史留在素玖的档案里。权衡之下,妈妈给素玖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。
咨询师带素玖做了一些放松训练,外加当时是寒假,素玖远离校园这个压力源,情绪有所好转。那时素玖也没有想到休学,因为觉得很快就要高二分科了。
但高一下学期,有一天上网课,晚自习时,素玖的笔掉了,拿着手机低头去桌子下面捡,摄像头拍下晦暗灯光下素玖的脸,被一个素玖自认为关系很好的同学截了屏,发在班级群里P图恶搞,甚至引发了一阵恶搞的班级小潮流。
《少年的你》剧照
素玖感到生气而无助,当天晚上就退出了班级群。她回到家里哭了很长时间,感觉再也从床上爬不起来了。
素玖说,一开始爸妈以为她是厌学胡闹,耍脾气,不想带她去医院。是心理咨询师注意到,她每天不是睡就是哭,还会自残,告诫她父母抓紧带素玖上医院。素玖记得,咨询师的警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,“当时心里的感觉是得救了,终于有一个方法让家里人能来救我了。”
2020年7月13日,素玖被正式确诊双相情感障碍,一种既有躁狂症发作,又有抑郁症发作的精神障碍。她说自己在躁狂期的表现很明显,比如会疯狂网购,“一个月花了近两万块,买了一书架的本子和笔。”
但治病归治病,是否休学,妈妈仍然犹豫,最终还是爸爸拍的板。爸爸安慰素玖,耽误一年不要紧,晚一年说不定有更好的机会。爸爸的决定出乎素玖的意料,在素玖眼里,爸爸说话很直,也不怎么会表达。
《她和她的她》剧照
其实素玖一直和爸爸关系冷淡,她记得,大约从小学二年级开始,因为家庭琐事,父母就经常吵架,她偏向妈妈,开始和爸爸产生隔阂。到了初二,父母关系恶化到持续冷战,素玖和妈妈变得更亲近,对爸爸则基本连看都不看一眼。素玖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对劲,也是从那时开始的。
后来素玖确诊双相,反而成为父母关系缓和的触发点,一家人至少能坐在一起吃吃饭,看看电视,聊聊天了。素玖记得,医生曾对爸妈说,他们指责孩子只会耍脾气,不和大人沟通,“但孩子学着说话,学着表达的时候,你们光顾着冷战了,谁来教过她?” 素玖感激这个医生。

父母的改变和自救

回顾过往经历,素玖自认为“还算有勇气,但不太能吃苦”。她说的有勇气是,自己还能克服心理障碍重返校园;“不太能吃苦”则是说,每次发生明显躯体症状、且愈演愈烈的时候,她会选择请假休息。有时医生、父母和心理咨询师劝她,“克服克服困难,再坚持一下”,她会有不被理解、孤军奋战的感觉,更加痛苦
休学前,素玖最快乐的时候是在梦里,“梦里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,说任我想说的话,做任何我喜欢的放松的事情。”然而闹钟一响,她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做父母的乖孩子。
《她和她的她》剧照
那时候,她的生活中除了学习,就没有别的:小学三年级开始,家里的电视就撤走了;休学前,从未接触过网络,课外读物仅限老师的“阅读推荐书单”。初中时,家里给她定的目标是读重点高中;到了高中,家人期待她考上211。
直到素玖患病,家里的秩序坍塌了。妈妈开始拉着她爸爸说,“孩子已经这样了,咱们俩不改是不行了。”休学期间,他们带她爬山玩水,不在意她的成绩。感受到父母能接纳自己后,素玖感觉,自己可以做得更好。
德雷尔一家》剧照
休学期间,她关注了一系列心理方面的公众号,还在网上搜相关书单,加入相关读者群,在父母的支持下报名抗郁互助组织的线下活动。在都是情绪障碍患者的活动群体里,素玖展示的完全是另一个自己,热情,积极,常在微信群里叽叽喳喳、聊个不停,还在公众号上发文章,甚至参加直播分享个人经历。
黄鑫是素玖参加的抗郁互助组织“渡过”青少年营的辅导员,她能感觉到,素玖“努力想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”,所以在病情较稳的阶段,她才一次次以文章、音频甚至Vlog的形式投稿,分享自身的经历。用黄鑫的话说,“闪光之处都展示出来了。”
但这种展现和现实生活同样是高度相关的。今年秋季,高三开学最痛苦的那一天,素玖第一个在群里发“我想死”。随后群里炸了锅,另一个孩子回复,“我也一样”,又一个跳出来说“我已经开始过量服药了”。
黄鑫和辅导员们开启危机干预,她先给素玖打了电话沟通,随后又向素玖父母,确保孩子是安全的。她对素玖这种反复的状态并不陌生,因为对抑郁症孩子来说,“成长过程是很缓慢的,可能也没有那种标志性的转折事件。”
而对素玖自己来说,她心里也清楚,这场和疾病的战斗,还在进行中。无论如何,起码她心里还有梦想,她想读心理学,她知道这是热门学科,很多学校收分都比较高,但她也能接受,“以我现在的水平,我可能去读一个心理咨询的专科。” 






排版:田甜  / 审核:同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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